那天在單位門口,一個中年男子戴頂草帽,搭條毛巾,橫根扁擔坐在地上。旁邊放著一擔篾籮,里面裝著棗子:又紅又大,沾著露水,有的還粘著棗葉,一看就知道剛下樹。
不一會,中年男人挑著棗,跟著單位小李上樓來了。中年男子把篾籮放在走廊,拿出一捆塑料袋,把棗裝進一個個袋里。很快,小李領著中年男子來到辦公室,一人手里提著兩袋棗。
我問:“小李,你買這么多棗呀?”
小李說:“不是我買的,是送給各位領導的。”
我指著中年男子問:“請問這位是……?”
小李說:“我爸,我爸說送幾粒棗子大家嘗嘗鮮。”
經小李一介紹,這位李大哥臉就有點紅,話也有點結巴:“這是自家樹上幾粒棗子,真拿不出手的。我家小李子不懂事,如果他要是不聽話,你們盡管罵,盡管打。玉不琢不成器,人不教不長進呢。”我笑了:“你家小李子大學生,有能力,肯吃苦,腦瓜活,年輕有為呢。”我搬一把椅,叫李大哥坐。李大哥擺擺手,急急向外走:“你們忙你們忙,我還有棗沒送呢。”
我拿出一粒棗子,咬一口,又甜又脆,滿嘴清爽。
以后,每年棗子成熟時節,李大哥總會給我們每人送一袋棗子。
那年,小李成了辦公室主任。棗子剛上市,李大哥又挑著一擔篾籮棗子,呼哧呼哧上樓來了。李大哥又依次到各科室送棗,順便聊幾句。李大哥把一袋棗子放到我的桌頭,滿臉堆笑:“謝謝領導多年來對小李子的關心!小李子打小就喜歡丟三拉四,如果工作上有么眼不見腳不到的地方,還望多多指教。”我說:“小李子工作沒話說,深受大家喜愛,前途不可估量。”我趕快倒一杯茶,李大哥說不渴不渴,急急走了。
后來,李主任順風順水,步步高升,很快成了李副局長,最后成了李局長。
棗子又上市了,那天我對幾個同事說:“今年這李大哥應該不會來了。”幾個同事也一齊附和:“子貴父榮,何況這把年紀了呢?”
但我們猜錯了。第二天,李局長不在,李大哥又挑著棗子。拉著扶手,顫巍巍上樓來了。我趕快上前幫他接過擔子,并勸他來年再不要送了。李大哥嘆嘆氣:“人老了,身子骨也不聽使喚了。你們客氣個哈,不就是家里幾粒棗嗎?”李大哥裝袋棗子,遞給我:“小李子工作上若有么不對的地方,請你們大膽地指出來。若你們不好說,就告訴我,讓我來批評他。這樣我就非常感激了。”我笑笑:“李局長有能力,有魄力,各項工作都很出色呢。”李大哥分好棗就走,我一把拉?。?ldquo;快中午了,你離家又這么遠,就在下面餐館吃個便飯吧。”李大哥輕輕挪開我的手:“不能吃呢,天轉陰了,棗子等著下樹,若一淋雨,就掉就爛。”
后來,李大哥還是每年送棗來,勸都勸不住。
那年,我們單位有人舉報,李局長因經濟問題被摘了帽子,貶為一介平民,調到了其他單位。
那天,棗子又成熟上市了,我與幾個同事嘀咕:“今年李大哥肯定不會送棗來了。他這么多年好心送棗我們吃,不想吃了棗的人一腳把他兒子踹了下來,叫誰心里不堵呢?何況人家孩子還不在我們單位了呢?”話音剛落,不想李大哥又挑棗來了。李大哥放下篾籮,面白嘴白,一下癱坐在走廊里,白發微顫。我趕快給他倒杯茶:“李大哥,請你來年真不要送棗了,你這么大的年紀,又這么遠的路,我們吃了落頭發,折壽呢。”李大哥一口氣喝完茶,用毛巾揩揩汗:“小李子雖然官沒了,人也調走了,但我們的情還在。不就是自家幾粒棗嗎,你們可別生份了。真的要謝謝你們及時指出小李子的錯誤,讓他還留碗飯吃。如果讓他越陷越深,說不定他這輩子要把牢底坐穿呢。”雖然舉報者不是我,但我的臉還是刷地紅了。
李大哥分好棗,拿起扁擔,挽起籮繩,準備走。我留他吃飯,他不肯。我執意派車送他一程,他執意不肯。李大哥挑著空籮,趔趔趄趄遠去,我的眼睛悄悄濕潤。
隨后一年,李大哥又按時送棗來。
第二年,棗子早已下樹,街上的棗子也賣沒了,李大哥還沒來。我們想,李大哥今年真的不會送棗來了。
這次我們猜對了。很快傳來信息:李大哥病逝了。
我們單位所有同事,都自發組織起來,去為李大哥送行。
到了李大哥那個偏遠的小山村,我們突然發現,那里不僅房前屋后沒有一棵棗樹,就連周圍山山嶺嶺也沒有一棵棗樹。
我們跪在李大哥靈前,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