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和——根柯灑芳津 采服潤肌骨
與煙性、酒性相比,茶性是溫和的,溫和是柔性的重要體現。
在各類合法合度合乎情理的生活性、習慣性、心因性依賴物品中,煙酒茶在人們的生活中扮演著特殊的角色。說其特殊,是因為它們雖然不如水、空氣、糧食等生命基本元素那樣至關重要,但對某些人來說,卻幾乎不可或缺,而且兼有物質與精神需求的雙重特性。很多時候,它們實際上成為人際交往的中介,構建和諧人生的橋梁,當然,把握不當,偶或也會起到破壞家庭寧靜、影響社會安定的作用。
人們心知肚明的是,由于煙、酒、茶的理化成分、對健康的影響或者對環境的作用相異,其各自獲得的外在名聲或潛在名聲也迥然不同。一般情況下,我們平常地稱呼他們——以表示這種喜好是否適度,是否超越了基本認同——吸煙者、飲酒者與喝茶者。但對喜好成癮的,情況發生了根本變化:煙鬼、酒徒與茶客。
這個解釋不包括“者”的重疊,即所謂煙酒茶統攬一身之人——輕者,自然被戲稱為煙、酒、茶不分家;重者,則定然被惡狠狠地喚作煙鬼兼酒徒兼喝濃茶的“N毒”俱全之輩。
煙鬼與酒徒之類稱謂明顯有貶低、歧視之意,難登大雅之堂。嗜好者們明白,一旦他們養成此類習慣,當面被人議論,背后遭人譴責實難幸免。
只有茶客被人們置于中性甚至偏贊賞的位置。迄今尚未發現茶鬼、茶徒這樣的術語。茶,應該為此慶幸,也為此應該自豪。
有好事者試圖將煙、酒、茶混為一談,不分青紅皂白地將它們捆綁,或者視為同類,頗有一種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的詭譎意味。他們選用了“醉”作為“鐵證”。喝酒喝“醉”的情況司空見慣,酒精中毒讓人極為不雅;吸煙可以吸“醉”的說法,在某些范圍內似乎也能被人們接受,偶爾出現的尼古丁中毒,可以使人暈厥、惡心,甚至嘔吐,乍一看與醉酒者“異曲同工”;喝茶可以使人喝“醉”,則完全是術語上的借用,要么干脆就屬于偷換概念。真實的情況是,由于茶葉中的咖啡堿和氟化物屬于中樞神經興奮劑,過濃和過量有時會導致血液循環加速、呼吸急促、造成體內電解質平衡及代謝紊亂,進而使人體內酶的活性出現不正常。
我們之所以說“茶醉”與“煙醉”、“酒醉”根本不同,是因為后兩者均屬于中毒,而前者不是,至多是一種“失衡”,況且其發生幾率極低,偶有發生也許還是雅士的美談。
敬煙是禮貌的需要,但潛藏著影響對方身體健康的危險;敬酒也是禮貌的需要,但有可能因為“度”的失控而導致對方難以承受;敬茶同樣是禮貌的需要,雖然缺少無比狂熱中的忘我與無所顧忌中的激情,卻在溫和中透著尊重、理解與交融。
茶性的溫和使其始終如若紳士,如若淑女,因此與“惡名”無緣,彰顯著一種頗為符合中國傳統的寬柔和大度。
寬柔——茶縻香滿笆 自然不尚奢華
茶性的溫和雖然從表面上看取決于它的物質成分與物理性狀,但從根本上說卻源自我們追求的一種生活態度。我們對茶的選擇,對茶的認同,對茶的加工,對飲茶方式的規范,甚至對茶的重新“整合配置”,完全是基于我們對某種理想生活范式的認定。
人類的進化發展迄今尚未脫離優勝劣汰、物競天擇之法則。從遠古時代的弱肉強食,到今天的商業競爭,從冷兵器時代的金戈鐵馬,到高科技時代的軟實力交鋒,其目的無一不是為獲取最佳生存條件。在人類社會的各種交往中,利益始終是前提,是砝碼,是原則。國家交戰、民族沖突、家庭糾紛,在人類創造文明歷史的同時層出不窮。
雖說達爾文的物種進化理論相當于從某個方面默認了你死我活、適者生存的殘酷事實無法避免,但一代又一代的有識之士都在不斷思考人類生存的終極目標——
孔子說:“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保ā抖Y記·禮運》)
莊子說:“大同而與小同異,此之謂小同異。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保ā肚f子·天下篇》)
奧古斯丁說:“萬物的和平在于秩序的平衡”。(《上帝之城》)
康德說:“人類所承擔的最大災難就是不斷地被卷入戰爭之中?!?(《論永久和平》)
人類需要和平,社會需要安寧,我們需要寬柔。
這是一種理想的生活范式。
茶性之溫和所演繹出的觀念符合這一范式。
溫和的柔性特征表現在飲茶者身上或者茶道之中,就是清、和、淡、潔、韻、靜的品性,就是清心寡欲,超脫無爭。
我們在飲茶之時之所以強調或看重本身帶有玄妙色彩的“品”,顯然是為了將思緒置于特殊境地,為神思遐想和玩味其中創造條件。飲茶需要擇時,那種匆匆喝上一杯而為解渴之舉,自然不在我們話題之列,而挑選適當時間和雅靜之處,或自斟自飲,或與人對飲,則可以達到消除疲勞、滌煩益思之目的。
宋徽宗趙佶所著《大觀茶論》載:“至若茶之有物,擅甌閩之秀氣,鐘山川之靈稟。祛襟滌滯、致清導和,則非庸人孺子可得而知矣:沖淡閑潔、韻高致靜,則百遑遽之時可得而好尚之。”“縉紳之士,韋布之流,沐浴膏澤,熏陶德化,盛以雅尚相推,從事茗飲。”趙佶強調的是,飲茶中獲得的“清”與“和”,可以使人的品德得以凈化和熏染,所以飲茶不同于喝水解渴,是一件高品位的事體,是一種精神活動,需要用心參與。
清乃清心,和為平和,在我們看來,這并非要求飲茶者對生活采取出世態度,而是茶帶給你的淡雅之感、輕柔觸動之感和漸漸讓你頭腦清醒的效果,使你受到凡事大可適度的啟示與誘導,使你的心緒越發清靜,欲念越發淡漠合度,心態越發平和。這種啟示與誘導反過來又會讓你更加專注于眼前有著良好時空環境的茶之“品”。你在這樣的細啜慢飲中便可感受到愜意、輕松和豁達,進而使自己的精神升華到美的享受境界。
淡、潔、韻,則指謂心靈上沒有雜念,潔凈而不乏韻致。這種心態上的超脫無爭,并非是指虛無主義和悲觀主義的看破紅塵,而是心性和品格上的高潔。把飲茶與塑造高尚靈魂,培育健康精神,提升情趣品位相結合,顯然是有著入世般的積極意義的。
作為一個積極向上的愛茶人,寧愿因“自古山僧喜斗茶”而喜其“斗”意,也不愿附庸那超脫凡世的所謂至高至遠。茶不是用來躲避滾滾紅塵的遮掩道具,也不是生活失意者的無奈依托。營造特定的品茶氛圍,是積極樂觀的追求的延伸——凈化心靈、提升品位,使你學會蔑視那種俗務雜事的渺小、學會養精蓄銳的休息。
清心和超脫可以養成我們寬厚與大度的胸懷。茶之柔有別于酒之烈。酒精可以刺激你的情緒、激發你的膽量,讓你虎虎生威,無所畏懼。茶堿讓你清醒,茶多酚讓你舒暢,茶多糖則讓你回味無窮。酒的醇厚是在強烈的刺激下感受到的,茶的韻味是在溫和的誘導下品味出的。我們由此悟出做人的方式,火暴剛烈、咄咄逼人是一種,寬厚大度、善解人意又是一種。
在中國古代哲學思想中,強調寬厚與和諧是一以貫之的傳統。北宋哲學家張載在《正蒙·太和》中說:“有象斯有對,對必反其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弊詈笠痪?,何其精辟,恰為寬厚做人提供了有力依據。而《論語·八修》所說的“人而不仁,疾之太甚,亂也”,則認為即使對待不仁之人,也不能操之過急,逼之過甚,否則就會產生禍亂。孟子的名言“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則更把和諧至上,待人以寬,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我們當然不相信溫和柔美的茶性和清素雅致的時空環境定然能夠提升飲茶者的寬厚情懷,就像即便痞子穿上西裝步入五星級酒店也不可能成為紳士一樣,但那些由別致建筑、山水園林、特殊擺設、精美茶具等要素構成的品茶環境,以及溫和柔美的茶帶給我們的感受肯定會讓我們賞心悅目。即使我們以今天眼光審視“明窗凈幾、風日晴和、輕陰微雨、小橋畫舫、茂林修竹、課花責鳥、荷亭避暑、小院焚香、清幽寺院、名泉怪石”(許次紓《茶疏》)等所謂“二十四宜”的飲茶環境,依然會倍覺心曠神怡。久而久之,如此這般,陶冶就會在我們身上慢慢地發生效力。這是一種“漸變”,當然,這種“漸變”與達爾文《物種起源》中講到的“漸變”風馬牛不相及。
兼容——滿甌似乳堪持玩 況是春深酒渴人
茶之溫和不僅僅在于茶性自身,還因為茶性在本質上是發展的、兼容的、創新的。為人好之人,甘于容人,且樂于自我發展而不封閉。為“茶”好之“茶”,亦如此。
從醫食合一的“苦荼”,到現代意義上的各類茶品,茶以寬闊的胸懷接受著各種方法的檢驗——
茶之為用,最早始于咀嚼茶樹鮮葉,進而又發展為生煮羹飲,樣式幾近于今日餐桌上的菜湯。云南基諾族至今仍保留有吃"涼拌茶"的習俗——采來新鮮茶葉,揉碎放在碗中,適量加入黃果葉、大蒜、辣椒、鹽等佐料,再添加泉水拌勻。
至三國時,茶依然被用于水煮作羹飲,但方法大為改進:先將采摘回來的茶葉制作成餅,爾后曬干或烘干。飲用時,碾末沖泡,作料調和,作為羹飲。
到了唐代,蒸青餅茶的制作方法趨于完善,“茶圣”陸羽所著《茶經》詳細描述了蒸青餅茶所需的七道工序,并以餅茶外形、勻整度和色澤將茶分為八等。
至宋代,因貢茶的興起,先有龍鳳團茶的出現,及后有小團茶創制。其價可比黃金。團餅的制茶方式主導了唐、宋、元各代。雖然唐代以來已有散茶記載,卻不盛行。直至明太祖朱元璋下詔書廢除龍鳳團茶,改為上貢散茶,散茶才大行其道。明代《茶疏》記載,炒青技術至明代日趨完善,其方法與現今技術非常相近。
茶在保持自身特點的同時,努力擴大著自己可能的融合范圍——茶與奶,茶與藥,茶與姜,茶與椒,茶與干果,茶與水果……
我們常??吹竭@樣的狀況,每當茶湯融進牛奶之后,茶湯的晶瑩剔透就被奶液的渾實所消解。清者已“濁”,“濁”者依舊。茶甘愿將自己的本色隱藏起來。不過,我們很欣慰,寬厚大度,甘于容人,并未讓茶性消失,更沒有讓茶“淪落”為他者的附庸,幾乎所有融合的“落腳點”都在茶上——奶茶、姜茶、椒茶、果茶……
當人們努力追求某種純凈或純粹的品茶環境而苦于奔波繁忙無暇實現時,茶試圖以最簡便的方式把清香呈現在人們面前。茶的自我發展以及對周邊環境的適應,反映了茶的旺盛生機和潛在力量。
茶之溫和所表現出的兼容特性,最有魅力的就是與水的配合
作為世界三大公認無酒精飲料,茶、可可、咖啡都需要水的配合。對可可、咖啡來說,什么樣的水起到的都是溶解作用。而對茶而言,情況則大不相同。
用煮沸的清水沖茶,無需添加手段,自然而然便可獲取茶之本味。奇妙的是,同樣品種或質量的茶葉,配以不同的水、不同的茶具或者不同的沖泡技術,則會泡出不同的效果。魯迅在《準風月談·喝茶》中寫道:“某公司又在廉價了,去買了二兩好茶葉,每兩洋二角。開首泡了一壺,怕它冷得快,用棉襖包起來,卻不料鄭重其事的來喝的時候,味道竟和我一向喝著的粗茶差不多,顏色也很重濁。我知道這是自己錯誤了,喝好茶,是要用蓋碗的,于是用蓋碗。果然,泡了之后,色清而味甘,微香而小苦,確是好茶葉。”
我們不得不說到蘇東坡。年輕時的蘇東坡盛氣凌人,聲稱酷愛陽羨茶,曾四次親赴產地宜興,并寫下《次韻完夫再贈之什》的詠茶之詩:
柳絮飛時筍籜斑,風流二老對開關。
雪芽為我求陽羨,乳水君應餉惠山。
竹簟涼風眠晝永,玉堂制草落人間。
應容緩急煩閭里,桑柘聊同十畝閑。
未曾想自以為對陽羨茶了然于胸的蘇東坡,竟然在王安石那里漏出破綻。一次,蘇東坡行船經過長江三峽,想起王安石曾托他帶一些三峽“中峽”之水給他沖泡陽羨茶。船過中峽時,因為分神,且水勢湍急,轉眼到了下峽。但蘇東坡聽當地老人說:“三峽相連,并無阻隔,一般樣水,難分好?!北阊b了些“下峽”之水回京。王安石煮水沖茶,品后問水從何來,蘇答“中峽”。王安石說,此下峽水豈能冒充中峽?上中下三峽水流緩急不同,水質不同,沖出的茶味道也不同。此茶沖了半晌方見色,故知下峽水也。蘇東坡當場稱服。(馮夢龍《警世通言》第三回“王安石三難蘇學士”)
此事多有趣談之意,真偽無需考,而水質不同則影響泡茶效果卻是經無數茶人證實而千真萬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