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我坐在半山腰上,半山腰上有翼然亭,翼然亭 上有樹,下有樹,左邊有樹,三圍都是樹,而臨懸崖臨絕 壁這一邊卻是空,什么空呢?天空!鳥穿林,林帶哨,哨 聲引人胸腔共鳴,讓人時不時長空一嘯,晡聲一盡,腔腑 一排而空,可以往心間徐注新茗。
發現這一去處,已有時日,約三二人,驅六七里,從 忙亂的城市拔身而出,人得亭來,草是青的,樹是綠的, 空氣是濕的,滿身滿臉滿背滿腔的溽暑倏然而收。一茶洗 喉,不再對塵事有甚渴望;二茶洗肺,呼吸間已然神氣清 爽,三茶洗肝,從辦公室帶來的肝火化為清露,四茶五茶洗 心洗腦:“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經綸世務者,窺谷忘反。” 鳶飛戾天之心,經綸世務之腦,都被四五杯清茶一洗,已 如亭邊山風送過窗來的白云,清瑩飄逸,不染一塵。紅塵 尚未看破,最少,灰塵已沒那么多。
如此好地方,卻有人不來。剛發現這出處,我曾呼朋 引伴:兄弟,此處有三秋桂子,十里山花,鳥聲弄晴,茶 水泛夜,吟賞煙霞,來嗎?那頭“搶答”道:“有事,沒空, 來不了! ”答話都是電報體!好不容易喊了一個來,剛剛 落腳,茶僅挨唇,腰間手機如防空警報似的響,馬上即上 馬,上山即下山。此間人士,一回可喊,一回可能是他真 碰上有雷火燒眉毛的事;二回可喊,二回也確實可能碰上 火扯火的事,最多喊三回,三回之后再不可喊,何則?此 間忙人,非我族類:天天奔城市,歸來又出行,遍身有事者, 不是我輩喝茶人!
誰能沒事?誰都是有事的。明朝高濂算是個沒事的人, “每春高臥山中,沉酣香茗一月。” 一個月啊,三十來天, 把電話掐了,把手機關了,把山路切斷了,家事國事天下事,都擋在電話外、手機外、山路外,只是高臥,只是喝茶, 高濂實在算是個沒事的人!高濂是個沒事的人么? 一年有 四季,一季有三月,他沒事的日子,一季里頭也只是三分 天下占其一,其他三季都是有事的。
有事去干事。現在,書中差不多已沒黃金屋了,差不 多已沒顏如玉了。讀書都是大燒錢的,畢業即失業,燒掉 的錢都收不回,哪能筑屋儲備黃金?讀書的人都不嫁讀書 人了,讀書期間都打征婚廣告,向老板銷售青春了,滔滔 天下美女,有幾人愿呆在書呆子旁邊,紅袖添香黑硯磨墨? 都寶馬香車去了。不干事肯定是不行的,事中才有黃金屋, 事中才有顏如玉!打電話去問有空否而答話曰有事的人, 而且是真有事的人,他們才是可筑屋儲備黃金的,才是可 駕駛香車懷抱美人的。有什么事?正在開董事會!有什么 事?正在簽合作協議!有什么事?正在碼字給人弄匯報材 料!有什么事?正在打款正在提款正在放款!有什么事, 正在……這些人,哪能抽身出來喝茶呢? 在他們那里,喝茶肯定不是事!
有人給比爾?蓋茨算賬,他一分鐘進賬N美元;他如 果花一分鐘來喝茶了,那N美元不就泡了湯?泡了一杯茶, 一筆美元泡了湯,他們當然不干!比爾?蓋茨是大家的勵 志榜樣,大家當然就在計算茶被泡與美元被泡間的得失了, 沒誰在有事時愿意喝茶了!生命能夠換錢,大家當然都換 錢去了嘛。“都在忙,你在耍? ”小時候,我放了牛回來, 打了柴回來,躺在地板上和衣假寐,我娘就取下掛在墻壁 間的竹鞭,甩得呼呼叫,“去,去挑糞,去鋤紅薯! ”現在, 諸位在那里閑著,以一杯茶安享片刻,應該沒誰的老娘把 竹鞭子甩得呼呼叫了,可一定有老婆在旁邊,從喉嚨深處 抽出蠻長蠻多滿身是刺棱的話鞭子,猛抽!小時候老娘抽, 長大了老婆抽,男人啊,被事鞭子抽得團團轉。
“齋居無事,頗有鴻漸之癖。”呵呵,有事去干事,沒事來喝茶。事情哪是干得完的?天下麻雀捉不盡啊。生命 換了許多錢,可從賺了的囊袋里拿出一些錢來換生命。五 代毛文錫說,蒙山上的茶是可以換生命的:“若獲一兩,以 本處水煎服,即能祛宿疾;二兩,當眼前無疾;三兩,固以 換骨;四兩,即為地仙矣! ”喝茶,能否成地仙,難說;但 喝茶休閑以養生,養護一下生命,那肯定是真的;以事累 己,當然是為了生活;以茶閑己,尤其是為了生命,生活 無人不需要,生命又誰不需要?大家都知道每分鐘進賬N 多錢的比爾?蓋茨是賺錢模范,可是恰恰是他,在生命的 下半段,脫身事務,放下心來,閑一邊去了。
沒多少人是懂閑的。比爾?蓋茨懂得,胡適也挺懂。 胡適先生愛書籍愛麻將,自然,在我們心目里,書籍是事, 麻將是無事。但在胡適先生那里,書籍是事,麻將也是事: “我讀書,忘了打麻將;我打麻將,忘了讀書。”讀書時不 要用麻將來騷擾,打麻將也不能用讀書來打攪。
比如此次,約在這個翼然亭里喝茶的許君,也是胡適 派,他落座林間,抿嘴啜茗,手機猛響,妻子喊他回去, 他回過話去:“你沒見我正在喝茶嗎? ”他妻子說,喝茶不 是事,他答道:“喝茶不是事?那還什么是事? ”喝茶就是 事。將喝茶與有事相提并論,許兄的回答甚是理直氣壯。 許兄說:喝茶不是偷閑,是閑適。閑得偷來么?偷著的, 才是那么膽怯,不敢應聲;喝茶是閑適,有閑則欣然而適 之,茶壺里乾坤大。
許兄是真茶人,無事即喝茶,喝茶即有事!他喊人來 這半山腰上的翼然茶亭,第一件事是招呼人:“把手機關 了!所有的事情都摒除在手機外!今天只喝茶,不關事 情。”肖兄卻是笑,許兄問肖兄手機不關,笑啥?肖兄說: 我手機都無,關什么?呵呵,“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 時時勤拂拭,不使染塵埃”終究沒“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境界高。
肖兄說:茶與塵事構成三境界:一境是無事即喝茶,喝 茶即有事,無聊了,才想起喝茶,喝茶了,就覺得有聊了; 二境是有事即喝茶,喝茶即有事,再多的事也不忘喝茶, 喝茶了,再多的事也忘了;三境是無事即喝茶,喝茶即無 事,什么事都沒有,天天來喝茶,喝茶了,什么事都不是 事!
肖兄問我:“兄弟何境? ”我真不知道。我不在這三境內。茶前,有時有事,有時無事;茶后,有時無事,有時有事,而喝茶時呢?我是:喝茶即有事!喝茶雖不是我的事業,卻是其他諸事請勿打擾的事情。